“那一天的降水量相当于北京全年的降水量”｜讲述

Original 人大新闻系 RUC新闻坊 2020-09-04

今年夏天，南方的持续性暴雨让本不安定的2020年更加动荡不安。RUC新闻坊采访了7位历年暴雨的亲历者，讲述他们关于暴雨的独家记忆。

7月7日，安徽歙县高考因暴雨延期引发了人们对于洪灾的广泛关注。自6月以来，我国南方地区逐渐发生强降雨过程。此外，伴随暴雨，泥石流、山体滑坡等地质灾害也频繁发生。受洪灾影响，多地停电、断网、停水。
截至7月13日，长江干流监利以下河段及洞庭湖、鄱阳湖和太湖水位仍处于超警状态。暴雨给人的生命安全造成极大威胁，也造成了巨大的财产损失。全国27个省区市已有3873万人次受灾，141人死亡失踪，224.6万人次紧急转移安置，125.8万人次需紧急生活救助，倒塌房屋2.9万间，直接经济损失861.6亿元，农田绝收面积516千公顷。
暴雨无情肆虐，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支离破碎的家庭。灾难面前，个体的经历比数字更值得我们铭记。为了更加直观、深入地了解暴雨、洪水带来的灾害，我们采访了7名亲历者，讲述他们的所见、所闻、所为、所感。

露露，江西上饶鄱阳县双港镇乐亭村，2020年6-7月

降雨量：今年江西降雨量较常年偏多2成，但时空分布不均，表现在1-3月偏多3成，4-5月偏少2成，6月以来偏多6成，特别是7月以来致灾暴雨维持在赣北。当前鄱阳湖湖口站已超警2.3米，历史罕见。
记得5月14号晚上刮风下雨、打雷闪电非常恐怖，我还和同学开玩笑说“我家正在上演现实版‘惊雷紫电’”。从那天开始后，下雨次数越来越多，基本上是都暴风雨天气。当时我还担心遇上这种天气会断电，影响线上考试。6月10号之后开始频繁下雨，整整下了一个月，印象中没几天是晴天。高考那两天雨下得太大，我家旁边珠湖联圩鄱阳湖的水位一下上涨很多，我们这才开始担心圩堤会倒，引发洪水。当然鄱阳县有些地方已经被淹了，还好我家旁边那个圩堤比较牢固。
7号中午那天的暴雨一直下到8号晚上才停，是一场超过24小时的特大暴雨。新闻说，那一天的降水量相当于北京全年的降水量。
高考过后，有人开始每天去圩堤上看水位高度。那里本来是鄱阳湖大草原风景区，中间还有一个无念岛，是旅游景区。五月我还在那里拍过照片，现在变成一片汪洋了。

鄱阳湖大草原5月和7月对比图/受访者供图

我的同学基本遍布了整个鄱阳县。很早就有同学说他们家那边淹了。有一天我在朋友圈看到初中同学转发了一则寻人启事，说他舅舅失踪了。他舅舅在柘港，那边灾情挺严重的，水基本淹掉一层楼。有一天早上，他舅舅划船去菜市场视察情况后就再没回来。同学说有人看见他舅舅划船的时候掉进水里，再也没起来过，人应该是没了。
我们家人每天的话题都围绕着洪水，谈论哪个村子被淹了，哪里有房子倒塌被水冲走了等等。我姑姑一家为方便小孩读书就暂住在我们村里，但因为担心旁边圩堤会倒，就准备搬回自己家。他们的房子是在半山腰上的岛上，地势很高。就在出发前一天，听说家附近低一些的房屋全部被淹，已经断水断电了。而她的子女都在杭州务工，所以又改去了杭州。
前段时间我通过新闻了解到鄱阳县另一个村庄被淹，房子直接倒塌，瞬间被水冲走，到现在我都心有余悸。最害怕一旦我家被淹，房子会不会也被水冲走。因为房子就在圩堤附近，有将近二十年的房龄。乡下人几乎家家户户盖洋房，虽说没有城里买房几百万那么多，但是盖房加上装修，几十万的费用也是很大的负担，可能会花掉半辈子积蓄，借钱盖房子是很普遍的事情。这则新闻对我的冲击太大了，现在特别担心这次洪涝会让我家流落街头，难以想象我家房子倒了会怎样。
很多老一辈的都经历过70年代和98年的洪灾，所以他们对这次洪涝还挺看得开。这段时间大家都在回忆那时候没水没电没饭吃的日子，担心是有的，但好像看得比较淡了。我妈已经准备了很多蜡烛，大米，油，煤气这些生活必需品搬去我舅舅家，他们那地势尤其高，大家一致认为淹不到那儿。我爸妈说房子要倒那也没办法，洪水无情，能保命就好。
自从鄱阳湖水面急剧上升之后，政府派了干部来圩堤上驻守着，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三五个人日夜看守着，每天测量水位。最近双港镇也下发了统一转移的文件，有统一的灾民暂时居住点，我觉得其实也不用太担心，放好心态，要始终相信国家不会放弃我们。

小新，安徽歙县，2020年7月

降雨量：7月6日20时-7日8时，歙县普降暴雨，部分地区大暴雨，平均降水量102.7mm。根据安徽气象部门通报，7月7日0时至16时，歙县累计降水量122.1毫米，达大暴雨量级。
这两天其实已经好很多了。前段时间暴雨导致很多地方都被淹了，水都灌进了家里。各个地方积水深度不太一样，我家地势比较高，影响比较小。但是，我家门口那条马路积水比较深，水都过膝盖了，红绿灯也坏掉了，前几天还没修，不过行人们还是很自觉地遵守规则、相互谦让。附近公园里有个湖，湖水都已经漫上来把整个公园都淹掉了。在地势低的地方，水深五六十厘米肯定是有的。
我有个朋友今年参加高考，暴雨期间他一直在学校，第一天到不了考场心情很急躁，语文和数学考试又接连取消，心态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毕竟别人只考两天，他们要考三天。第一天考试取消后，在晚自习的时候老师给他们做了心理辅导。
最严重的暴雨就是7号那一天。不过，因为武警官兵连夜采取措施抢险，所以8号就缓解了。9号天气开始放晴，接下来连续几天都在清理积水。现在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了，但实际造成的损失就只有那些受灾害影响的人知道了。
我有个同学的爸爸是开弹簧厂的，因为这场暴雨他爸爸的弹簧厂损失了十几万的样子。这还是规模比较小的厂，有些规模大的厂子损失达到上百万、几千万。前两天我出门的时候，看到有人把一些因为灾害受影响的商品低价抛售掉。比如说，有的商品进水了看上去包装就不那么好看了，原价10块钱的可能2-3块就带走，尽量能够挽回一些成本。

2020年7月安徽歙县暴雨前后对比图/受访者供图

小聂，江西鄱阳，2020年6-7月

我在县城的一家银行工作，县城这边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但是我外婆家在乡下，淹得比较严重，现在已经转移到我爸的工地上去了，其他的村民大部分都转移到附近的学校里去了。前两天在朋友圈看到红十字会在招募志愿者，我就报名了，觉得能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就好，能帮一点是一点。

小聂外婆家/受访者供图

周日这天我们早上八点在鄱阳的老汽车站集合，主要工作是搬卸物资。当然，红十字会也会派人去灾区帮助灾民转移。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来做志愿者的有些是家庭主妇，她们还需要带孩子。有的人甚至把自家小孩带到了红十字会，让他们参加搬卸物资的任务。
虽然帐篷很重，工作一上午还是挺累的。但是我的心情从志愿活动的前一天就开始很激动，感觉自己能够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他们，很开心。

江西鄱阳志愿者搬卸物资/受访者供图

蒜白葱绿，湖北武汉，2016年6月底7月初

降雨量：该年的6月1日至7月6日，武汉的降水量达到932.6毫米——规模超过了1998年的6至8月抗洪时期的降雨量。
那时我上大一，印象最深的就是学校北区全部被淹了，宿舍一楼全部是水，出行靠木板在水上垫着，人在木板上飘出来。同时，北区的教学楼也全被淹了，人和车都过不去。但是，我们的计算机课考试要在教学楼的机房内进行，所以考试日期从7月6号推迟到了7月9号。在我的记忆里，除了08年的暴雪，我还从来没碰到过灾害天气导致一场重要考试延期的情况。但是也正得益于此，我多了几天复习，还考了一个高分。
我的宿舍楼在南区，地势比较高，水位也不是特别高，影响不大，就是出行很不方便。所以除了吃饭之外我基本都不出门，出门只能穿拖鞋。当时超市里的东西都快卖光了。
其实，暴雨对我心情的影响不是很大，甚至还感觉挺好玩儿的，因为可以在学校池塘边上抓鱼。有一天晚上我在寝室，看到朋友们在群里叫我去抓鱼。那时也没有在下雨，水还不是很深。水涨起来之后，水池里的鱼苗就泛出来了，我们就用拖鞋把水拦一下，再把鱼掏出来，装在袋子里面就领走了。
不过，我记得后来有一次从自习室出来，路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水蓄得很高，已经淹到我的大腿根儿了（注：受访者身高1.8米）。那个地方是两个池塘的交汇处，是个下坡路。
为了缓解暴雨积水的影响，学校也做了一些工作，比如给困在北区的同学送饭菜，提供泡面之类的，召集身高180cm以上的男生涉水给北区女生送饭，还配备了皮划艇进行运输。另外也有工人师傅积极疏通管道，在下水道井盖处放上警示标志，细节工作还是做的不少的。

2016年7月武汉一高校学生公寓/受访者供图

泽泽，广西钦州，2013年6月

降雨量：单日达到200到300毫米，收到了钦州气象局的暴雨红色预警，属于特大暴雨，水面高度最深达到大腿，平均过膝盖，我当时的身高是162cm，积水大概有30-40cm。
据新闻播报，钦州下属的几个县城受灾严重，很多灾民转移、很多粮田被淹没。钦州每年到季风时都会遭遇暴雨，但因为排水系统比较发达，一般情况下，路面积水都能排干，基本不会有严重的积水现象。但这一年整个钦州城区积水现象特别严重，一些老城区、排水系统不那么发达的地方甚至出现了内涝洪涝灾害。钦州有一条钦州江，河水漫了出来，把两岸地势低一些的小路都淹没了。
2013年高考那两天的降水量非常大。6月7号一大早，我们被窗外的电闪雷鸣吵醒，我强打精神，睡眼惺忪，在爸妈的催促声中抓紧收拾东西。正吃着早饭的时候，爸妈的手机同时收到天气预报信息：钦州市气象局发布暴雨红色预警。7点钟我们刚出门就被一阵狂风吹到站立不稳，那时我还天真地以为和往年一样只是一场比较普通的暴雨，赴考的心情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后来才听老人说那天其实是钦州多年不遇的特大暴雨。
我的考场是分配在钦州第一中学，离家有20分钟车程，比较远。在开车3到4分钟的时候，就下起了瓢泼大雨。经历过南方暴雨的人可能都知道，雨一下起来，小车的雨刮器根本就不起作用，能见度几乎为零，送考车只能一点一点的挪动，中间还停下来好几次，隔一段就有交警在暴雨中指挥车辆。在主干道上行进的过程中，雨刚开始下，水基本刚没过车胎。后来，水越来越高，淹没到车胎的一半，行驶还没有出现太大困难，但是当我快到考场的时候，车转了一个弯，我们一家人都傻眼了。我透过车窗看到深一点的地方，雨水已经漫过了整个车胎，前面有很多车已经熄了火。
车里的考生纷纷摇下车窗向外张望，交警也指挥未熄火的车辆绕道前行。我的心情变得比较紧张，害怕不能及时赶到考场，错过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年一度的高考。

图片源自网络

等了很长时间，暴雨也没有减弱的趋势，路上的车辆也几乎没有被疏通，因为接近学校的地方水实在是太深了，没有一辆车能够过去。有一位交警到车辆最前面的一辆公交车附近，让学生下来徒步前往考场。我当时还比较犹豫，有侥幸心理，希望雨能快点停，爸爸妈妈能把车开到考场附近。
但是当时已经是八点十分了，我爸爸怕我迟到，拉着我顶着暴雨踩着过膝的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考场走，当时走的时候非常困难，有的地方水甚至漫过了大腿，走了300米最终走到了考场，裤子全都湿了，我就湿着裤子考完了上午的语文考试。
当然，这对我的心情造成了一定影响，但是我在进入考场坐下的时候努力做了几个深呼吸，强制自己平静下来，最终还是比较顺利地完成了考试。但是也有一些考生因为暴雨来晚了几分钟，错过了进入考场的最后时间，所以被拦在了考场外面。

图片源自网络

当暴雨造成我们没法顺利到达考场的时候，交警的作用还是非常突出的。因为暴雨一旦下起来，人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小车车窗上的雨水真的就像一盆水倒下来。交警拿着高音喇叭一辆车一辆车地指引，他们都没有打伞，虽然穿着雨衣，但是暴雨太大了，还夹杂着风，所以浑身都湿透了。交警走到每一辆车前，让司机摇下车窗跟他们说怎么去通过前面的路段；当公交车被困在水里，交警及时地作出判断，让考生有序地下了车，扶着每个考生，有条不紊地进入考场，基本所有按时到达的考生都顺利进入了考场。
我后来从电视报道中了解到，有些乡村地势比较低的地方的考生被困在家里没法出来，有解放军派了冲锋舟去家里把考生接出来。我觉得政府的帮助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段，能够保证高考顺利地进行。
我特别想提到的一点是，今年暴雨非常严重，南方很多城市都受到了洪涝灾害，安徽省黄山市歙县遭遇了五十年一遇的洪涝灾害，看到新闻说第一天的考试都没法顺利进行，正是因为这件事勾起了我当年的回忆。在这里我希望南方的暴雨尽早结束，造成的损失越小越好，非常感谢奔赴在第一线的抗洪战士、政府、以及每一个人的帮助。

高速摸鱼，北京，2012年7月

降雨量：21日至22日平均降雨量为170毫米,城区平均为215毫米，占年均降水量的1/3，是北京及其周边地区遭遇61年来最强暴雨及洪涝灾害。
当时正值暑假，我住在房山区的亲戚家里。因为周五的时候看见天气预报说第二天有暴雨，所以周六（21号）一早我妈妈和我就回到市区的家里。当时出发的时候就已经起了很大的雾，不过还好没有封高速公路。下起雨来的时候我也没觉得特别严重，只是雨声特别大听不见电视的声音。
后来才知道就在那天晚上，京港澳高速有一段路严重积水，最深的地方有六米，汽车无法通行，导致高速五环到六环之间双向交通瘫痪，直到24号早上才恢复正常。所以如果当时没看天气预报，或是因为有事耽搁了，很有可能就被积水堵在高速公路上，没办法回到家里了。
后来听我姐姐说，她那天和朋友一起出去玩，晚上回家的时候发现来的路上的一个桥都淹没了，路上也都是积水，无法通行。她们当时在路上被困在车内一晚，等待积水排干才回到家中。后来官方通报这场暴雨总共造成了79名市民死亡，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名车主被困车内，而后大量积水进入车中。尽管经过了数个小时的求助，最后他还是不幸离世。
北京市这场暴雨在当时引发了人们对于城市排水系统和立交桥的重视。在这之后，北京在3年内投资35亿元升级改造北京现有排水管网系统；同年“十二五”期间，政府投入21.2亿元，对中心城区排水管线全部实施更新改造。

东中，湖北武汉，1998年7月

降雨量：7月21日至22日，武汉市降特大暴雨，最大点雨量汉阳532毫米、汉口434毫米、武昌375毫米，创该市有雨量记录以来的最高纪录。
记得1998年的时候，南方水灾，武汉尤其严重，江水已经漫到街面上了。那一年，我还是部队里面的一名学员。接到上级的命令，我们一个学员队的学员乘坐东风卡车前往抗洪一线。当时街上水泄不通，都是乘卡车赶往江边抗洪的部队武警官兵。
直面抗洪一线的时候，我才发现洪水的力量有多可怕。我记得当时江堤上有几处已经开始渗水了，我们就抓紧开展抗洪工作。工作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把沙子装在袋子里往水里投。每个沙袋投下去就像石头丢进了大海一样，怎么也看不见了。我们从白天干到晚上，一开始每个人还能将一袋沙子背到江堤上，最后没有力气了就一群人排成一队接力将沙袋投到江里。
工作结束的时候，每个人发了一袋面包和一瓶矿泉水。我们当时累得坐在地上，边吃边看着接力上来的人继续我们的工作。在洪灾面前，人类确实太渺小了。但即便如此，众人的力量是无限的，我相信人定胜天。而我们的努力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参考文献

[1]人民至上众志成城防汛救灾探访暴雨中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气象作为，

http://www.cma.gov.cn/2011xwzx/2011xqxxw/2011xqxyw/202007/t20200708_557793.html

[2]江西：鄱阳湖预计将发生流域性大洪水，https://www.sohu.com/a/407005132_114988

[3]同样暴雨，4年之后武汉缘何没有“看海”？https://www.huxiu.com/article/367432.html

[4]安徽歙县取消高考语文考试背后：近日平均降水量达102.7mm，今晨已启动城区防洪Ⅱ级响应，http://www.nbd.com.cn/articles/2020-07-07/1454590.html

[5]今年怎么了，古城歙县半城被淹，损失超35亿，

https://new.qq.com/omn/20200712/20200712A0JYHN00.html

[6]1998年长江特大洪水纪实，https://www.zyxiao.com/p/43547

[7]暴雨引发路面坍塌昭通一地多条道路中断，

https://3g.163.com/news/article/FHE6NO0V00019K82.html

[8]暴雨致湖南多地公路塌方公路部门奋力抢修，